首发《张江科技评论》2022年第3期

元宇宙是人类基于当前各 种技术的发展而提出的未来数字化生活的预设。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中指出，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万物之王，区别于动物，在于我们能够虚构故事，能够编出没有实际存在的事物，并且我们会相信这些不存在的事物。元宇宙正是人类对还没有出现的未来全面数字化生活的虚构。

元宇宙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市面上炒得很热的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扩展现实（XR）以及数字虚拟人，也不仅仅是人类在元宇宙虚拟空间里的深度沉浸。这些内容只是数字技术带给人类的表层体感，是人类基于自身认知而产生的直觉，甚至有可能并不是人类与元宇宙交互的最主要连接方式。未来，人类在元宇宙中是否一定会以这种虚拟数字人的深度沉浸作为存在形式，可能都需要画个大大的问号。我们只要看一下远古人类对“千里眼”“顺风耳”的设想，以及几个世纪前人类对飞机飞行原理的构想，就大体可以明白这一道理。

其实，元宇宙带给人类社会的是更深层次、更完整的数字化转型，也就是在更大范围内基于数字逻辑实现的对人类生产生活的全方位重构。

一、从信息互联网到元宇宙的数字化转型历程

自计算机诞生、互联网出现，人类便开始了数字化转型进程。数字化转型是人类在现实物理世界中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数字化逻辑相互适应、相互改造的过程。

1. 信息互联网在点的层次上实现了数字化转型

数字化转型最早是在信息呈现、信息传播和信息获取上实现的。计算机和互联网把人类能够理解的各种文本、图像、音频 / 视频信息以数字化的方式表示、传播和呈现，即通过实现物理世界中的信息内容的数字化迁移，再通过计算机网络实现的更大范围连接，实现人和信息的更精准和高效的匹配。

信息互联网不仅仅表现为国内早期的三大门户网站以及美国的雅虎等网站，也表现为后来的网络论坛（BBS）、博客、微博、微信，还表现为当前的抖音、今日头条等基于人工智能的信息内容分发。信息互联网仅仅在信息的层面实现了人类信息表示、信息获取的数字化，是数字化转型在单一的点的层次上的实现。

2. 消费互联网在线的层次上实现了数字化转型

数字化转型已经在消费领域广泛发生。基于数字孪生技术，人类的消费供给和消费需求首先被数字化，也就是实现了人类消费供给能力和消费需求的数字化迁移，然后基于互联网实现了更大范围内的消费供给能力和消费需求的高效智能匹配。

消费领域的数字化转型主要作用于人类的交易环节，涵盖了人类衣、食、住、行等几乎所有领域，极大地提高了交易效率，降低了交易成本。数字化交易方式也不再仅仅是 B2C 或 C2C，还可能是 B2B。消费互联网的典型代表包括淘宝、京东、美团、饿了么、携程、滴滴等我们目前几乎已经完全离不开的应用。

消费领域的数字化转型围绕人的交易环节，建立在信息的数字化表达、传播和匹配基础上，是对信息互联网内容的拓展和应用的深化，是数字化转型在线的层次上的实现。

3. 产业互联网在面的层次上实现了数字化转型

数字化转型即将在产业层面大规模展开。产业层面的数字化转型将涉及更多内容、更多要素，也会建立起更为丰富的连接方式，生成更为复杂的匹配关系。

产业领域的数字化转型首先仍然需要完成对应内容和要素的数字化迁移。在此基础之上，基于产业自身逻辑实现特定内容在特定领域的连接，再通过人工智能或机器智能高效地建立起智能匹配关系，进而实现业务流程重构。

产业领域的数字化转型将由原来低效的手工或半机械化个体生产，以及工厂的机械化大规模生产，进化到满足不同目标需求的高效个性化生产，由机械化生产进入数字化智能化生产，进而实现对人的需求的更为个性化的满足。

产业领域的数字化转型是数字化转型在面的层次上的实现。

4. 元宇宙将在体的层次上实现数字化转型

元宇宙是在完全数字化环境下基于数字逻辑实现的业务逻辑重构。

元宇宙覆盖的内容已经不仅仅是信息的表示、呈现和传播，也不仅仅局限于人类的消费环节，甚至不仅仅关系到人类的生产消费领域。元宇宙包含了人类生产、生活的全部内容，还涉及人类的文化、风俗、习惯、法律、治理等诸多方面。

在元宇宙中，更多的内容和元素基于数字孪生、数字原生、虚实相生，呈现为完全的数字化，进而完全基于数字化的逻辑实现超大范围、超多要素，跨越不同领域、不同层次的连接和匹配关系的建立，从而带来更深层次的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重构。这是数字化转型在体的层次上的实现。

二、数字化转型的前提是实现更高程度的数字化

元宇宙是一个完全数字化的世界。要建立和实现元宇宙，首先必须实现更高程度甚至是完全的数字化。但是，数字化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除了必要的基础设施的支持之外，其间每一个环节都面临想象力的创造和对数字世界新形态的定义。

例如，信息互联网只有先实现了信息数字化，并且实现了人对信息需求的数字化，才能实现人和信息的精准匹配。消费互联网只有先将消费供给能力和消费需求通过数字化进行更细粒度的确认和表达，才能够生成新的消费内容交易方式。产业互联网需要数字化描述和表示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元，要连接的领域更加广泛，但要素的匹配方式也要遵从更多更为严格和复杂的业务逻辑。元宇宙需要数字化描述和表达的要素会更多，种类会更丰富，内容会更抽象，连接范围会宽泛到整个元宇宙，匹配方式也会更为错综复杂。

1. 消费领域数字化内容实现方式回顾

消费互联网实现数字化转型的前提是实现了对人类消费供给能力和消费需求的数字化。

以互联网叫车为例。在叫车软件出现之前，人们的叫车行为大部分情况下在时间上是即时的，除非愿意花更高价钱从汽车服务公司预定专车。能用到什么样的车、享受到什么样的服务是随机的。汽车服务市场存在极大的信息不对称和供给需求不匹配。一方面市场供给是不充分的，另一方面部分市场供给能力是被闲置或被耗散掉的。同时，受到市场服务供给能力的限制，人们的用车需求也不可能十分明确。

互联网叫车软件首先将人类的用车需求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在更细粒度上进行了明确，包括对是谁、几个人、什么时间从哪里到哪里、车的类型和车的档次的要求、用车价位的要求等内容进行了明确的数字化表示。叫车软件对供给端的服务能力也在更细粒度上实现了数字化描述和表达，即什么类型和档次的车、什么时间能够到达指定地点、预计多长时间能够到达目的地、预计的大体价位、司机过往的服务评价等要素。

叫车软件通过对这些更细粒度的数字化指标在更大地理范围内的连接和更精准的匹配，变革了人类出行用车行为，优化了出行用车的体验，极大地提升了用车的交易效率，减少了无谓的时间上的消耗和车辆行驶方面的耗损。

2. 元宇宙系统的数字化内容和实现方式

中国证券投资基金业协会金融科技专业委员会主席、万向集团副董事长肖风曾定义了数字化的 3 种实现方式，即数字孪生、数字原生和虚实相生。数字孪生是实现物理世界内容和要素向数字世界的映射，在数字世界形成对应内容和要素的数字化描述和表达。数字原生是纯粹基于数字世界而生长出的数字化内容以及数字化要素。虚实相生则是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发生关联，进而生成的新物种。

元宇宙系统实现数字化的方式，既有数字孪生也有数字原生，此外还会有虚实相生。数字孪生既包括把现实物理世界中物理性存在的内容继续映射为数字化内容，也包括将现实物理世界中非物质性存在的内容，如法律、制度、规范、风俗、习惯等内容映射为数字内容。同时，元宇宙系统还会存在大量的数字原生内容，也就是纯粹的数字世界自己生成的数字化内容，而这些内容在物理世界中并不存在它所能对应的对象。此外，这些数字化内容与现实物理世界还将发生各种关联，生成更多的数字世界的新内容，即虚实相生。

元宇宙中的数字化内容会更加丰富，层次结构会更加复杂，内容载体也会更加多元。这些内容既有以原子形态存在的数字化内容，也有更多不同原子组合起来生成的数字化内容，更有不同的原子化数字内容通过类似化学变化而涌现出的具有更新特质的数字化内容。元宇宙就是要将这些或以原子形态存在的或经过进一步数字孪生或数字原生生成的要素内容和内容载体，在更大范围内通过更多种方式的连接和智能化匹配，实现更深层次、更全方位的数字化转型。

三、元宇宙是数字世界与现实物理世界的统一体

元宇宙是数字世界与现实物理世界的统一体，是人类数字化生活的扩展和丰富，而不是另外一个平行空间。这不仅是一个认知问题，而且是一个重大的路线问题。

如果元宇宙是现实物理世界的平行空间，那么这个平行空间必然会发展出其独立的经济体系、货币体系、金融体系、治理体系……由于其完全数字化和更加去中心的特点，元宇宙内部的这些内容体系确实会与现实物理世界中的内容体系存在巨大差异。但是，由于人类想象力的局限，这些经济体系、货币体系、金融体系、治理体系等的大部分内容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会成为现实物理世界各种内容体系的映射，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存在。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目前区块链世界的发展。尽管区块链世界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多产品和项目号称具有首创或里程碑的意义，但其设计哲学上从来就没有逃脱人类已有的各种政治哲学思想范畴。

如果元宇宙是现实物理世界的平行空间，那么整个人类生活就将彻底分裂为两个完全不同且互相割裂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物理世界，一个是数字化的元宇宙世界。数字化技术可以轻松地为人类创造出各种虚幻，进而以沉浸式体验让人类沉迷其中而难以自拔，而这也正是《三体》作者刘慈欣所担忧的。

如果把元宇宙认定为独立于现实物理世界之外的一个平行空间，那么即使元宇宙这个平行空间可以产生和创造价值，由于这些价值只产生和存在于元宇宙这个平行空间中，其价值也无法在现实物理世界中得到核算和认定。那么，元宇宙就成了单纯消耗现实物理世界价值的一种黑洞般的存在，而现实物理世界是不可能一直允许这种价值黑洞发展壮大的。

实际上，元宇宙为人类未来的数字化生活展现了一幅无比宏大的图景，但这一定是与当前的现实物理世界相互连接并统一为一体的。这个图景所展现的内容也一定是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而不是单一的。这样，我们就不会把元宇宙认定为一个虚拟世界，元宇宙的构建会在多个层面同时展开，而不仅仅是目前我们看到的 AR/VR/XR 以及其他一些人机接口。

四、元宇宙呼唤新的技术哲学和治理哲学

我们离元宇宙还有相当长的距离，元宇宙的建设也会存在极大的困难和障碍。首先，在硬件基础设施层面，当前的算力、网络、存储都难以满足元宇宙大范围、大规模、高效互联互通的需要。其次，在元宇宙的系统构建过程中，目前的大数据系统、人工智能系统、物联网系统等各种系统都需要实现功能上的极大拓展和性能上的极大提升。再次，元宇宙应用的普适性和连接内容的广泛性都需要确保各种应用软件实现安全、可信、可靠连接，这将使安全保障能力面临极大的挑战。最后，元宇宙中的生产、生活内容，数字经济本身的内在驱动逻辑，数字化生活的治理逻辑，都会与目前现实物理世界的实现逻辑存在极大不同，需要理论和哲学上的突破。

我们以往的技术哲学、政治哲学、经济哲学等内容都是建立在现实物理世界之上的。元宇宙的数字化世界虽然与现实物理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例如，传统的经济理论是建立在对物理世界的观察、总结和解释基础之上的，而物理世界的绝大多数内容都具有使用上的排他性，由此就引申出整套面向物理世界的经济学理论和经济规律。对物理世界在使用上不具有排他性的内容，如空气和水，传统的经济学理论并未深究。数字化内容在使用上大部分都不具有排他性，并且数字化内容的边际生产成本趋向于无限小甚至为 0，数字化时代还产生了很多用传统物理世界的经济学理论难以解释的现象。

目前，我们对数字化领域的经济运行规律还缺少根本层面的理解和洞见，更多的是在传统的经济理论上修修补补。同时，数字化领域的很多生产创造也还是在模仿借鉴物理世界的物的表现形式，如非同质化通证（NFT）、元宇宙中的土地等。但是，这种修修补补和简单的对照、借鉴和模仿，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数字世界的生产、交换、价值形成和价值分配，包括治理逻辑，哪些具有与传统物理世界不一样的表现，哪些方面具有相同的表现，这些表现又能衍生出哪些新的内容？如果仍然套用物理世界的技术哲学和治理理论来理解和规范这些内容，必然会局限数字世界的发展可能。

此外，元宇宙不仅仅是单纯的虚拟数字世界，还包含我们每天生活其中的物理世界。如何能在更高层面创造出一套新的技术哲学、政治哲学、经济哲学，把数字世界与现实物理世界的运行规律统一到一个体系当中，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经济学、政治学、法学、技术哲学等几乎所有领域专家都要面对的重大问题。